消息從皇宮傳到街市,開封街頭的一個小乞丐,起初一愣,接著竟放聲大哭,踉踉蹌蹌就往皇宮跑。誰知宮門外早擠滿了人,襤褸的乞丐、斯文的書生、稚氣的小孩……哭做一團(tuán),披著白麻,燒著紙錢,給皇帝“送別”。第二天,焚燒紙錢的煙霧飄滿了城市上空,以至天日無光。
消息從大宋傳到遼國,彪悍的遼國君主也大吃一驚,沖上來抓住宋國使者的手:“你說什么?他老人家怎么就過世了?”說著眼淚就掉下來:“我要給他建一個衣冠冢,寄托哀思。”
從貧民到敵人,都舍不得他死——皇帝做到了這份上,大有“偶像巨星”之勢。直到700年后,看誰都比自己差一大截的乾隆皇帝,也不得不承認(rèn):平生最佩服的三個帝王,除了爺爺康熙和唐太宗,就是宋仁宗了。
【爹不疼娘不愛】
宋仁宗出生時,那一聲嬰兒的啼哭,讓伸長脖子的文武百官大大松了口氣——在他之前,所有的皇子都夭折了。于是他取名“受益”,5歲封慶國公,9歲為太子,13歲老爹一駕崩就改名趙禎,登基為帝。
比起后世的九子奪嫡、你死我活,這家伙的好命,足以叫歷代皇子們嫉妒。
但殊不知,宋仁宗的少年時光,卻過得異常艱難——他的糊涂老爹、那個簽下了丟臉的“澶淵之盟”的宋真宗,竟然時刻擔(dān)心大臣們會利用太子架空自己。他越看兒子,越有“被害幻想癥”:干脆,我先下手為強(qiáng)吧。
大臣們實(shí)在看不下去了:“陛下還有幾個兒子,能讓你想殺就殺?”這才讓真宗正視一個后果:殺了太子,就絕嗣了。
太子一條小命雖然保住,可父親的猜疑并沒緩解。彌留之際,真宗滿腦子都在想:這兒子不可信,只有把權(quán)力交給皇后。
經(jīng)過父親的“嚴(yán)防死守”,13歲的少年趙禎即位之后,也沒什么舒心日子,最大的考驗(yàn)來自他的“母后”——章獻(xiàn)太后。
拜《貍貓換太子》的“戲說”所賜,人人都知道,宋仁宗的生母是李妃,而章獻(xiàn)太后正是戲中的壞人劉皇后。但實(shí)際上,章獻(xiàn)太后非但不是“奸妃”,反而聰慧敏捷,頗有政治頭腦。她理所當(dāng)然地坐到了宋仁宗身后,垂簾聽政11年。
權(quán)力的滋味,一旦嘗到,就不想放棄;更何況,從深宮走到朝廷上的聰穎女子,前朝就有一個武則天。章獻(xiàn)太后把皇袍披到身上,故意問大臣:“你說,武則天是個什么樣的皇帝呀?”
這個小動作讓氣氛緊張起來,太后和臣子開始了權(quán)力拉鋸。好笑的是,雙方打出的旗號都是“保護(hù)天子”。年少的趙禎,成了這兩派斗爭中的擋箭牌,也成了他們互擲的矛,皇位之上如履薄冰。
如果趙禎只是個昏庸的草包,那倒罷了,日子混混也就過去了。但他偏偏在孩童之時,就能一眼洞穿父親的寵臣王若欽“實(shí)是奸邪”。這樣敏銳的孩子成了“夾心餅干”,會有怎樣的內(nèi)心煎熬?唯一能讓后世浮想聯(lián)翩的是,在這11年里,他酷愛書法,一手“飛白體”,練得極為神妙。或許,練字就是練心。
也因此,趙禎成了一個異數(shù)——從呂雉到慈禧,中國不乏母后掌權(quán),在她們身邊長大的小皇帝,要么敏感怯懦,要么偏激殘暴。但趙禎卻有了對弱者的同情、對世事的寬仁。正是這一點(diǎn),決定了北宋初年改革的走勢——高潮短暫,余音很長。
【短命的范仲淹新政】
公元1033年,宋仁宗親政。
他太清楚自己接手的爛攤子:老爹當(dāng)年愛面子、好排場,為了彌補(bǔ)“澶淵之盟”里受傷的自尊心,竟然一口氣把“五岳”都封禪了。想當(dāng)年,唐太宗想封禪一座華山,都因?yàn)樘F而作罷??上攵纬膰鴰煜牡搅撕蔚鹊夭?。
宋仁宗的第一把火,就是抓經(jīng)濟(jì)。對外平息戰(zhàn)爭,對內(nèi)作風(fēng)儉樸,從而扭轉(zhuǎn)了經(jīng)濟(jì)頹勢,迎來一個黃金發(fā)展時期。至此,他才騰出手來,尋覓合適的改革經(jīng)紀(jì)人。
幾經(jīng)斟酌,在群眾中呼聲很高的范仲淹,進(jìn)入視野。1048年,宋仁宗宣布全新的“內(nèi)閣名單”:調(diào)范仲淹回京,任參知政事(即宰相),與樞密副使富弼、韓琦一道主持朝政。
范仲淹從政已經(jīng)28年,改革在他腦子里醞釀已久,十大政策一揮而就——明黜陟、抑僥幸、精貢舉、擇官長、均公田、厚農(nóng)桑、修武備、減徭役、覃恩信、重命令。宋仁宗當(dāng)場拍板:準(zhǔn)奏,全國執(zhí)行。
但是,僅僅1年零4個月后,范仲淹、富弼和韓琦相繼被調(diào)出京城,改革突然剎車。是宋仁宗不信任他嗎?不。歷朝歷代,改革者如商鞅車裂、張居正掘墳,比比皆是,可小范毫發(fā)無損,“圣眷”不可謂不深。是政敵暗算他了嗎?也不盡然。學(xué)幾筆小范親信的字體、造一封逼仁宗退位的假信,這樣拙劣的政治伎倆,宋仁宗不會看不出。
問題只在于,操之過急。
有一次,范仲淹審查一份官員名單,不稱職的都毫不客氣一筆勾銷。一旁的富弼看了不忍:“小范呀,你筆一勾,可害苦一家人。”
范仲淹嚴(yán)肅地說:“不害一家苦,那就害了一路百姓苦。”
富弼啞然了。不錯,官員要嚴(yán)格選拔;可你只看一眼名單,又憑什么認(rèn)定昏官呢?范仲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,他言簡意賅地找到改革的目標(biāo),卻找不到復(fù)雜精細(xì)的實(shí)施辦法。面對那封假造的退位信,宋仁宗看到了潛在的危機(jī):群臣惶惶,小范孤立,新政還怎么執(zhí)行?他果斷地叫停了。
【文人最好的時代】
范仲淹離去了,岳陽樓留下他文人的絕唱,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。但宋仁宗不會離去,開封城延續(xù)著他政治的部署——文彥博,一個有些保守的大貴族,接替了小范的宰相職位。
這一次,宋仁宗選對了改革的經(jīng)紀(jì)人。此后的十多年里,文彥博以沉默而實(shí)干的姿態(tài),把宋仁宗的改革意圖,不動聲色地貫徹了下去。和他一道的,是包拯、杜衍這批能臣。沒有口號、沒有激辯,小范的十大政策,一條條修改,變得可以操作了。
1050年前后,文彥博覺得,宋仁宗在四川試點(diǎn)多年的紙幣“交子”,向全國推廣的時機(jī)成熟了。陜西長安的官員“立功”心切,說干脆廢止鐵錢,只用紙幣吧。此言一出,老百姓連忙拋售鐵錢、搶購貨物,長安經(jīng)濟(jì)陷于混亂。緊急關(guān)頭,文彥博并沒有強(qiáng)制推行“交子”,而是拿出了自己家里的絲綢,來到長安:“來來來,今日我賣絲綢,只收鐵錢。”一下子就穩(wěn)定了民心。從那以后,朝廷再推廣“交子”,就沒有阻力了,因?yàn)榘傩諏χ髡哂辛诵湃巍?br />
或許,宋仁宗這種含蓄漸進(jìn)的方式,錯過了大變革的可能時機(jī),治不好國家的病根;又或許,這種方式的成功,過分依賴他個人的寬仁魅力,而令后世之君難以效仿。但無論如何,新黨舊黨的爭議淡化了;日后改革的中心人物王安石提拔了;人才薈萃的一座高峰到來了——在“唐宋八大家”里,除了唐代的韓愈、柳宗元,其他6人都活躍于仁宗時期。以至于林語堂說,這是中國文人“最好的時代”。
很多年以后,激進(jìn)的王安石改革失敗了,宋神宗又恢復(fù)了祖父仁宗的溫和改良做法,遼國君主急忙召集將領(lǐng):“不許再去邊界惹事了,宋朝又回到了仁宗的路上”。遼國人或許不會懂得,他們敬畏的這個宋朝皇帝,為什么叫“仁宗”。仁,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追求;在中國歷史上,他是第一個被尊稱為“仁宗”的皇帝,并造就了北宋一世繁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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